标题: [原创] 石墙高高攀薜荔 (您是本帖第240个阅读者|本帖回复: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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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墙高高攀薜荔
文|覃炜明
有读者朋友突然在朋友圈晒了几张薜荔的照片,配上了沈从文的文字: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紫紫。碾坊头那一片葵花,已经只剩下些乌黑杆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象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
朋友人在广州,老家却是在山东。大概第一次看到薜荔。估计是在“识花君”之类知道了名字,突然想起沈从文写过薜荔,“我找沈从文的这段文字找了好久!”他说。
我读书不记句子,根本不知道沈从文是哪一篇文字有这样的景色描写。不过看照片,我倒是突然想起老家的薜荔。那一面高高的石头墙上攀爬着四季如常的薜荔,那一株六旺树上高高悬挂着的薜荔果,还有有关薜荔的那些人、那些事。
在我老家,薜荔从来不叫薜荔,而叫“蚊帐子”。为什么叫蚊帐子?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种一般攀爬在石墙上、老树上的植物,到处可见。它的根、它的枝、它的叶、乃至它的果,其形、其功能,到底和蚊帐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乡下的读音有误,应该叫它“混账子”,那么,它到底得罪了谁?“混账”的表现又在哪里?值得被人取这么一个受骂的名字吗?
老家到处都长有蚊帐子,但是规模最大、果子最多,要算村边的石墙上生长的蚊帐子。老家的村子,叫武界村,原来应该是一个寨子。环半个村边,弯弯曲曲砌有高达一丈多的石墙。砌墙的石头,五花八门。有大如磨盘的白石、也有有棱有角的青石、滑石,甚至夹杂有一些断砖、碎瓦。进村的三条道路,有两条(石主巷、中巷)都从这一片石墙下边开出来,逼仄逼仄的,从高高低低的石级往村子里延伸。另一条路,留下了曾经做门廊的石板,插门柱的石洞,隐约可见。不用说,村子曾经是一个封闭、至少是半封闭的山寨。而环村子的石墙,上边生长着茂密的蚊帐子,则是人到武界,还没有进村,就看到的第一道风景。有几分古老,却因为这些蚊帐子,反而使得村子同时带了几分荒凉。
以我的经验,薜荔(或者叫蚊帐子)喜欢生长在破旧的房子,特别是已经倒塌的墙头,或者即将凋谢的老树。凡是残垣断壁,往往都有薜荔生长。薜荔似乎正是为了陪伴那些即将逝去的景物和生命。所以薜荔在村子里并不是特别让人喜欢的植物。小时候经常从石主巷到村口的大榕树纳凉,回家的时候,一条村道,一边是长满薜荔的石墙,一边就是生产队的仓库、牛栏。走过牛栏地段,到浓浓的牛粪味渐行渐淡,即将进入石主巷的时候,可以看到长满薜荔的石墙后边,露出了一间有点破烂的屋子。屋子和村子里的其他房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里居住了一个独居的老人,他的名字叫覃家福。因为覃家福曾经的过往,和后来患上很奇怪的病,让我们经过这一片“薜荔墙”后边的房子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加快脚步!
家福曾经是一个英雄。他曾经单身一人,而且几乎是赤手空拳,将一个企图拉他去做挑夫的日本鬼送上了西天(我在《活在吾乡》曾经记述这个故事)。小时候,家福曾经在家里开粉店,我们一边等他炊竹篙粉,一边听到他讲述这一段英雄故事。说到动情的时候,家福的眼睛充血,口水和鼻涕一起往下流。“叼巨老母,他把我压在下边。我摸到他的匕首。他防我抢刀,有一只手一松,我顺势翻身,把他压了下去……”家福说到这里,正在凉竹篙粉的双手激动得发抖,又因为刚刚炊出来的粉块太热,他飞快地把指头放到嘴里,舔了一下,继续一边讲故事一边往竹篙上凉他的炊粉。
尽管家里不止一次警告,不能够吃家福做的竹篙粉。因为他不讲卫生,经常舔着口水炊粉,而且讲话上唇短下唇长,嗒嗒嗒的,口水也会飞到竹篙粉里。但是我们仍然喜欢去家福的屋子里消遣。第一是喜欢听他的英雄故事,第二当然也因为,家福做的竹篙粉,真的很好吃。
但是,后来情况就很不一样了。家福得了一种怪病,手指,脚趾都烂了,连头上的耳根、鼻子和发际都烂了。有人说他得了麻风病,会传染。所以再没有人去家福的家里听他的英雄故事了。甚至有人说,家福当年算什么鬼英雄啊?他所以被日本鬼抓,完全是因为他心怀不轨,想趁人们到山里躲日本鬼的时候,趁机偷窃,只不过碰上了日本鬼。“如果当时日本鬼不是人少,一把火烧了武界村,那才是他作的孽!”可能因为这些话,看到家福到井里挑水的时候,大人小孩一律躲得远远的。这个时候,家福头上包了毛巾,挑半桶水,走一步,轻轻叫一声,似是叹气,又像呻吟。没有人可怜他,同情他。甚至好几次他挑了水,马上有人把整个水井的水都舀干,把水井洗了!一个往日的英雄,晚年落得这样的凄凉,真是不可思议。
家福得了疑似麻风病以后,我出入村子,一般再不走石主巷,而改为走那条曾经有大门的巷子。不再见,家福门前,一路石墙上的薜荔,不再见,躲在叶子里如一个一个风铃一般的薜荔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住在薜荔墙后边老人一夜之间作古了。后来发现家福的房子倒塌了,他的旧屋地基下边的石墙,也长满了薜荔。弯弯曲曲的藤,长出了一个一个有点寂寞甚至冷漠的薜荔果。
在吾乡,薜荔果叫蚊帐子。蚊帐子样子好看,但是并不能够吃(有人说薜荔果可以做凉粉,但是我从来没有见村人试过吃过),所以即使小时候经常饿得饥肠辘辘,但是从来没有吃过蚊帐子。一般摘蚊帐子,只是觉得好玩。大小像一个茶杯,轻轻一勾外皮,会流出奶汁一样的液体,粘手,有特别的涩味。有一年,有一个叫阿葵的伙伴,在村心社后边的六旺树上摘蚊帐子。他爬到树上,把摘到的蚊帐子扔到地上,有两个年纪比他小四五岁的小伙伴(堂姐弟)“偷”了他的蚊帐子。阿葵下来以后,把他们二人抓到一个生产队的禾草堆上进行“惩罚”——惩罚的方式匪夷所思。要他们二人把裤子脱了,女孩在下,男孩在上,压在一起,阿葵则趴在旁边,看男孩的小鸡鸡是否对住了女孩拉尿尿的地方……阿葵后来得了一种病,无缘无故就会倒下去,口吐白沫。即使没有人施救,一会儿又会自己醒过来。我出来工作以后,每次回去,阿葵都会和我说他的怪病,反反复复,唠唠叨叨,我这个时候总会想起他当年因为几个蚊帐子,做出的恶作剧、或者是匪夷所思,莫非?这就是报应吗?阿葵终身未娶,前几年已经过身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些“薜荔人物”的铺垫,说到薜荔,说到蚊帐子,我总是会想起若干的不详、不吉利。及至后来长大,知道蚊帐子就是薜荔,薜荔就是蚊帐子。而且,关于薜荔,关于我熟悉的蚊帐子,古诗中居然留下了那么多的句子。如屈原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山鬼为“木石之怪,鳢魅魍魉”(《左传》),山鬼这样出场,真让人毛骨悚然。又,柳宗元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写出的是仕途困惑,怀才不遇。晚唐沈彬亦有诗:“薜荔惹烟笼蟋蟀,芰荷翻雨泼鸳鸯”,诗中因薜荔而生出凄楚的意味,愁云满天啊。连毛泽东《送瘟神》都写:“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我认为借“千村薜荔”,写的是乡村的萧条,而不是有人理解那样,吃了太多薜荔做的凉粉拉稀……
“薜荔者,饿鬼名也。”(《云笈七籤》卷十),现在读到这句话,似乎印证了我小时候这样那样的一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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