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自身的黑暗,是对应对他人黑暗的最好方法
——荣格
双线索:大情节和小情节
东西的最新长篇小说《回响》以一起水边(大坑)谋杀案起点。美丽的青年女性夏冰清溺水而亡,右手被人为斩断。在女警察冉咚咚的不断追查之下,夏冰清的情人徐山川、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夏冰清信任的朋友吴文超、徐山川的侄子徐海涛,吴文超的同学刘青、刘青认识的底层诗人易春阳……多个犯罪嫌疑人陆续浮出水面。究竟是谁,杀死了夏冰清?缉拿水边谋杀案的真凶,是《回响》的第一大叙事主线,借鉴了推理小说的叙事方法,勘破案件捉拿真凶,是贯穿《回响》这部小说的“大情节“,是故事铺陈和结构张力的关键所在。
与此同时,女警冉咚咚在调查这场谋杀案时,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丈夫大学教授慕达夫曾两次在酒店开房。冉咚咚怀疑慕达夫出轨女作家贝贞,由此引发了一场深刻的婚姻危机。冉咚咚在勘察、审讯、推理谋杀案的同时,也是勘察、审讯、推理着自己的婚姻。情感案是《回响》的另一条叙事主线,是贯穿整部小说的“小情节”部分。在叙事上,如果说谋杀案是按图索骥、顺藤摸瓜、讲究跌宕起伏,情感线则是风吹草动、草蛇灰线,是“近乎无事的悲剧”。案件线为表,情感案为里。案件线驮着情感线行进,情感案是谋杀案所包袱着的“底”。
小说一共9章20余万字,东西在奇数章写案件的侦破与推理,在偶数章写冉咚咚与慕达夫的婚姻与情感。案件线与情感线齐头并进,案件线的进展常常影响着冉咚咚感情线的进展。两条线上的人物内心翻滚,相互缠绕,形成“回响”。第九章两线归一,谋杀案终于侦破,真相大白。但是情感案的“凶手”又是谁呢?真相又如何呢?
谋杀案:每个人都杀死了夏冰清一点点
关于夏冰清如何死去、为何而死的大坑谋杀案,是一场复杂、绵密、缠绕,加强版的《罗生门》,是一个被层层转包、层层盘剥,多米诺骨牌式的《荒蛮故事》。这里,每一个人的叙述,都是一种基于真实情感却又无可避免地对事实进行改装过了的回忆。这里,没有真相,只有对真相的讲述和探究。每一个人的讲述,都是其内心世界的投射,都是对现实的层层过滤的“自我的倒影”。东西说:“我通过他们对现实和情感的反应来塑造他们”。在这里,人物的叙述和行动之间的罅隙,都是他们内心欲望的回响,也是现实真相的回响。
这里,从徐山川到徐海涛,到吴文超,再到刘青,再到易春阳……他们像外包一个“土木工程“一样,击鼓传花一样地杀死了夏冰清。当最凶残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所有涉事者人都有一套自洽的脱罪辞:徐山川说他只是借钱给徐海涛买房,并不知道徐海涛找吴文超摆平夏冰清这件事。徐海涛说他找吴文超,是让他别让夏冰清骚扰徐山川,而不是叫他杀人。吴文超说他找刘青合作,是让他帮夏冰清办理移民手续或带她私奔,却没有叫他去行凶。刘青说他找易春阳是让他搞定夏冰清,搞定不等于谋害。而易春阳尽管承认谋杀,但精神科莫医生及另外两位权威专家鉴定他患间歇性精神疾病,律师正准备为他作无罪辩护……
杀人的酬劳,从200万,到50万,到10万,到1万……不断在减少,每个经手人炽热的欲望却不断在叠加。“杀人工程”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的核心地带。每个人在这个杀人的“链条”中,转嫁自己的焦虑,甩掉自己的负担,洗脱自己的嫌疑。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一面现实之镜。他们的脸相上,写着金钱与欲望的互相吞噬,也写着现实的荒诞不经。所以,作者让冉咚咚愤慨:这么多人参与了作案,但最后只有一个间歇性精神错乱者承认犯罪,这严重挑战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义。”
在谋杀案中,东西写出了,生活的风平浪静水面之下不动声色的凶险,婚姻隐秘的角落里的狡诈;写出了人性中的冷漠、虚伪、矫饰和残酷的一面。 例如吴文超,他在原生家庭中也受过深深的伤害,他对夏冰清有真切的仰慕之爱,并且也收获了夏冰清的信任和依赖。然而,在个人私利之前,他依然选择了出卖她,伤害她。 他既是个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他是“祭品”,也是“献祭者”。他心里爱,也有恨;有信任,也有背叛。其他几人也是如此。
所以,在这个看似凶杀为表,情感为里的讲述中,故事最终关切的还是人自身的阴影部分,关注的是生活这颗大月亮的背面。谎言、疏离、冷漠、自私、避重就轻、自我美化、自我开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悲、可怜、可叹。你既想要部分地理解他们,同情他们,乃至原谅他们,同时另外一个你会跳出来阻止,不允许你为他们各自开脱,不允许你原谅。
情感案:爱情与婚姻里,有没有“破案高手”?
冉咚咚和慕达夫的情感案,同样也是一个复杂、绵密、缠绕的“罗生门”的世界。故事开始的时候,冉咚咚与慕达夫的日子是一片岁月静好。“她对他不要说怀疑,就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仿佛年轻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空旷的原野没有一丝风”。但当她发现慕达夫始终说不清楚在蓝湖大酒店的那两次开房记录的时候,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一场人性的实验也由此开始了。
对冉咚咚来说,对慕达夫的”审讯“,更多地像是一个象征性行为。其实,她潜意识中早有结果,早有预判,早有期待。当她对慕达夫开房事件不断追问、审问时,她已经选择了怀疑,提前选择了不相信。她真正想要的是不过是一次印证和一个确认。人们,只愿意选择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实,并不断为之寻找依据。在小说中吴文超曾对夏冰清说:“你不明白你想折腾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更不明白你不肯原谅爱他,本质上是不肯原谅自己。”这句台词,同样适用于冉咚咚。无论作为一名优秀的刑侦警察,还是作为11年婚姻中的妻子,冉咚咚对夏冰清凶杀案的侦破,对慕达夫是否出轨的推理,她对他人行为、叙述的观察、勘探、认知,最终只可能实现对自己内心世界的观察、勘探、认知。不同于谋杀案,在这桩情感案里,没有真相大白,没有答案。也没有出轨与否,有的只是怀疑和对怀疑本身的探究,对人性内心欲望的探究。冉咚咚对自己婚姻的勘察最终只能又一个走向,只能指向她内心不堪凝视的深渊,一片黑漆漆的虚无。
作者早有暗示,无论童年时期对父亲出轨的疑虑和可能被抛弃的恐惧,都在她内心深处留下巨大的阴霾。又或者是年轻的属下邵天伟的倾慕、纯粹,对永恒的理想爱情的向往,都早已经令她的心理发生变化。从割腕、再也没办法相信慕达夫,到虚构出一个年轻完美的恋人郑志多。生活与幻觉之间,哪个是更真切的心理现实?此刻的她,无比需要一种确信,需要确认丈夫出轨,以让自己的心灵获得自由。
不仅是冉咚咚和慕达夫,徐山川、沈小迎、夏冰清、吴文超,贝贞、洪安格,刘青、卜之兰……复杂而微妙的两性、三角乃至四角关系中, 所有人的精神生活都晦暗不明,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千疮百孔。这里,每一个生命个体如此寂寞,情感世界如此荒凉,而人类的婚姻生活又如此喧闹、拥挤,人类到底如何做得到把喧嚣与孤独,拥挤和寂寥整合杂糅在一起呢?
凶杀案,一查到底,有罪就是有罪,真相大白,可以结案。而感情案,依旧留有太多的悬念,无法勘破。案件可以推理,心灵世界却永远深不见底。我们的情感生命是一部长篇悬疑剧集。我们的内心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悬案,蓄满了生命的浩广、幽深与荒诞。
心理学含量:心灵前史或原生家庭羁绊勘察?
对于东西这样一位以先锋“出道”的纯文学作家,《回响》的写作,引人注目之处,一方面是悬疑类型化叙事的接入,东西娴熟地在推理叙事快感之中注入现实之重。另一方则是小说之中,无所不在的心理学知识的铺垫与弥散。《回响》是一部充满心理学含量的小说。
冉咚咚的偏执型人格,原生家庭的伤痛记忆和她的“被爱包围着却又无比孤独”。受害者夏冰清的讨好型人格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夏冰清父母的心理远视症,徐山川对异性的占有欲,吴文超的“被抛弃感”,刘青的自卑心,嫌疑人易春阳的被爱妄想症……都为这部小说和剧中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景深和心理逻辑,也展现了时代生活的芜杂与深广。
无论是凶杀案还是感情案中,很多人物的行为方式,或多或少地带有原生家庭的羁绊。冉咚咚在两条叙事主线中的不断勘查,其实也实现了对众多人物的“心灵史“和原生家庭关系的勘察。每一个人物的行为背后,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过去生活的痕迹和影响。
最终,在这所有人的故事里,恐怕还是在告诉我们:请拥抱你的悲伤,你的灵魂在这里可以得到生长。想要获得幸福,请先认识你自己,理解你自己。爱情、婚姻、家庭,应该是让你的灵魂得到喘息,应该是更松弛、自由的、舒展的地方。
小说最后结尾:
“你在想什么?”他(慕达夫)问。
“想自己,你还爱我吗?“她(冉咚咚)问。
“爱。”他回答。
要是你问我,你相信这里的爱吗?
是的。我相信。永远相信。
但,我同时也永远相信,慕达夫自有他未被勘察的幽深。只要你的生活与情感有足够的容量,谁的世界,不是万里黄河,泥沙俱下?
慕达夫是否就是那个对卜之兰始乱终弃的文学教授?慕达夫是否和贝贞发生有婚外情?生活不止,悬念不止。每一个读者的猜想,也正是《回响》的回响。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才是文学经典应有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