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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我们时代的情感症候

得知作家东西《回响》要举办研讨会,我第一反应有些意外。印象中,自2021上半年《人民文学》首发,年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以来,《回响》已经举办过数次不同形式的分享活动。事实上,作品问世一年半之后,再次隆重地召开研讨会,既意外也不意外。就像评论家李敬泽说的一样,“证明这样一本书是耐读的,也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

去年夏天《回响》见面会最后,东西诚恳地向读者们和评论家们发出邀请,“欢迎大家对这部作品进行批评指正,也十分期待读者朋友们的检验。”现在,到大家对《回响》细致检验、充分研讨和阶段性总结的时候了。

9月16日,中国作协创研部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共同主办的东西《回响》研讨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文学馆多功能厅醒目的大屏幕被海报背板占满,我在坐席上盯着紫色巨大的“回响”二字,头脑里开始回想关于这部作品一年多来的评论。

推敲对世界的怀疑,推敲文学的心灵

东西在作为专业作家的二十余年职业生涯中,所作长篇小说数量并不算多,四部而已。但从《耳光响亮》到《后悔录》,从《篡改的命》到《回响》,他的写作愈发扎实,也愈发具有了独特的风格。一位作家一直在向前走,一直在探索和实验,一直在成长,是特别可喜的事。

和以前几部长篇在题目中就显露明确的指向性不同,《回响》书名的意义相对模糊,据东西自己说,这部作品原定题名就是“冉冬冬”,用女主角给故事命名。女警察冉冬冬在侦破一桩抛尸凶案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丈夫在酒店的开房记录,于是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像侦破案件一样侦破爱情,两条线索的心理较量由此同时展开……以“回响”命名后,“冉冬冬”的名字也变成“冉咚咚”,因为“回响”有四个“口”,强调声音,“咚咚”这两个字是拟声的声音,甚至是回声。评论界注意到,东西对语言的斟酌在《回响》里体现明显。“读《回响》已经很难跳行”,张燕玲对东西小说语言的进步印象深刻,“语言在他叙事里不仅仅是段落、是句子,更是语词。”意志、隐喻和细节在《回响》中隐藏在最小的语言单位里,这是一种叙事的功力,也是艺术的张力。观察东西的几部长篇,徐则臣也清晰感受到《回响》的语言变化,“他过去的写作,无论是修辞还是小说呈现的样态,都是一种相对古典的、前现代的状态,而到了《回响》已经窗明几净,进入非常城市化的语言风格。”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小说家选择了以往创作中不占主流的风格,比如用侦探或科幻的方式支撑小说结构。徐则臣所说的“城市化语言风格”,也与《回响》的侦探小说外壳有关,就像明清时期大量出现的话本和古典小说一样,这与时代有着某种暗合和呼应关系,同时也塑造着新的语言风格。

语言风格的变化意味着思维着力点的变化。徐则臣观察到,东西的写作从早年间比较生涩的、带有阅读障碍的语言,转变到当前特别顺畅的语言,其小说主题也从传统意义上关于社会历史和家族,转变到对现代生活精神层面上的情感进行质疑和拷问。《回响》中人物的情感结构已经全面进入现代性的视域之中。在李敬泽看来,反讽是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小说中的情感线索和侦案线索互相对照,构成非常有趣的反讽关系。随着故事进程的展开,真相看似就在眼前,但一层一层叙事线团下,真相又不断发生游移,以致于让读者犹豫,是否确实有所谓真相的存在。李敬泽说,这种对世界的深刻怀疑和不信任,正是推动小说发展的源头力量,作家推敲这种不信任,实际上也是在推敲人性。《回响》意图告知我们,“这种深刻的怀疑几乎可以构成我们现代经验中复杂的但又是极具洞察力的人性的寓言”。当然,李敬泽也提示到,“对于文学而言,人性的复杂性需要通过艺术创造的复杂性来确保和照亮”。

《回响》,东西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阴阳奇正,小说的“缠绕”与“融合”

构成《回响》复杂性的,首先是小说的叙事结构。男主人公慕达夫是冉咚咚的丈夫,也是一位文学评论家,慕达夫长期研究女作家的创作,撰有《贝贞的缠绕叙事》一文。文本和潜文本之间构成戏仿关系,“缠绕叙事”亦可以用来解读《回响》本身,小说的结构性 “缠绕”得到了评论家们的普遍关注。作品的奇数章描述案件侦破过程,偶数章述说冉咚咚情感遭际,又或者说奇数章是冉咚咚对嫌疑人的心理勘探,而偶数章是她对自身爱情观念的勘探。整部小说由九个章节构成——“大坑”“缠绕”“策划”“试探”“借口”“暗示”“生意”“信任”“疚爱”。邱华栋发现,小说每章题目都是两个字,“这种互文和回声决定了作品架构,也使得小说叙事特别吸引人,对长篇小说架构来讲,是一个非常精美的容器。”不过,到底哪条线写得更好?与会者的观点不尽相同。潘凯雄认为,《回响》之所以看起来精彩、吸引人阅读,主要还是在奇数章的刑侦线,这一部分具有侦探小说特性,环环相扣、充满悬念,情节推进层层叠叠,带着强烈智性刺激走下去,悬疑的氛围也拓展了纯文学的领域和边际。但在陈涛看来,小说最动人的地方是在偶数章,这部分写都市生活中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心灵的幽暗通过“正面强攻”的方式表现出来,冉咚咚对人性的追问、反诘、剖析非常有力。“我们现在缺乏这样的作品,而东西在这一部分里进行了勇敢的回应。”徐则臣的看法和陈涛相仿,在他的阅读印象里,奇数章中对案情的追寻可被理解为对某种社会真相的追寻,最后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偶数章的情况则不同,东西在应如何处理没有标准答案的生活这一问题上,给读者提供了提示。社会层面对唯一真相的确认和个体层面对可能性的发掘,二者都很可贵,“但对于小说来讲,怎样挖掘人的内心、呈现人的真相,我觉得这是更重要的事”,徐则臣说。会上也有读者坦露,叙事的奇偶并未引起阅读中的特别注目,李蔚超就认为,叙事在整体上较为浑然一体,两条线在制造悬疑和揭示心理的动态旅程中交织回响,体现出一个精湛小说家的技术和才华。

“缠绕”叙事之外,《回响》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创作方法、类型的融合上。评论界普遍认为,近年来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呈现出为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彼此融合、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的彼此融合的总体特点,这两种融合在《回响》中体现的都很明显。“严肃小说一般更重思想性,对人性考验、追问,如果没有强大吸引力的故事框架或者可读性强的故事推进,它仍然是一个小众范围内的阅读。”阎晶明发现,中国严肃作家的影响力往往会在类型选择这个方面受限,“但是世界范围内很多作家的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小说故事非常惊心动魄,但是有耐心的读者或者有思考的读者,同样也可以从故事下面读到更深、更多的东西。”阎晶明说,中国文学长期有着轻通俗重严肃的评价标准,而《回响》正是这几年来在两个类型融合下出现的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李洱认为,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融合,在《回响》中也清晰可见。“人物的行动是现实主义的,但所有刑侦技术是现代的,所有心理学的分析都是现代的,”李洱说,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在东西笔下交错前进,相互对位,恋爱的终结和命运的内核通过创作方法的融合不断“回响”,《回响》像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记录“二十世纪人类意志”一样,描摹着二十一世纪中国人的意志和焦灼感。

作家东西

人人都是“侦破者”,也是“嫌疑人”

一直焦灼的冉咚咚一直在分析,一直在说话,用极其专业的分析性语言,就是抵达不了真相。“她一直在说,一直在说,把《回响》变成了《没有语言的生活》的‘plus版’,叫做‘全是语言的生活’。”李壮的观点总结了冉咚咚的命运,“说不清”就是她的困境。她想抵达一个尽头或者一个角落,但“极其认真的不可靠叙述”只能带领她前往不存在的真相。直到小说的末尾,这种情况得以改变,李东华说,“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末尾,文本结束的地方笔调一转,作家亲自打破了前面建构好的完整的故事,冉咚咚把自己放到她通常面对的嫌疑人的椅子上,她主动把自己从一个审判者的身份变成被审视的对象。”从审视他人到审视自我,东西通过冉咚咚这个角色把思考空间交还给读者,让人物的个性更鲜活。

关于冉咚咚,大家有很多话要说。有论者认为东西成功塑造了当代文学中的文学形象,冉咚咚勇敢、求真、敬业,她不仅有深刻坚定的职业精神,还穿梭在人性的光明与幽微之间,展现出广阔而丰富的时代形貌和人心面向。的确如此,如果说《回响》中最具特性又耐寻味的人物,一定是冉咚咚。在贴近人物时,丛治辰发现冉咚咚不仅焦灼、多疑,还咄咄逼人。他称这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令人讨厌的人物,一方面有着作为警察的权力者的咄咄逼人,另一方面又把这种逼人姿态挪移到家庭生活中。但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发现这份婚姻感情就是被她的性格折磨得愈发稀薄。“到小说结尾时我们明白,原来她才是那个嫌疑人,在感情上她的嫌疑更大。”冉咚咚志在侦破丈夫的不忠,最后发现精神早已出轨的竟是自己。丛治辰从冉咚咚的生活中感受到一股现代性的悲悯,冉咚咚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人,他们被金钱、事业、劳动异化,对笃定的东西不再确信,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细看小说中案件的发生、干扰、侦破的全流程,背后的力量都是现代社会中的压力、欲念,以及无法解决所带来的愤怒。“不论冉咚咚是嫌疑人还是侦破人,她都是一个现代的象征。”“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需要用一生来治愈”,宋嵩从这一角度进入文本并作出分析,冉咚咚敏感多疑、自信偏执以致生发出自欺型幻想,或许与她自小备受宠溺的环境有关。对原生家庭的关注还可以进一步拓展:《回响》中几乎每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时,东西都会浓墨重彩谈人物的出身,从父母职业讲到童年经历、成长历程中遇到的波折等等。人物所以为的自由和理想处境,都与自己的来路有关,从而不断落入更多无奈的套路中去。作者似乎在用这种方法表达另一重现代性的寓言,击碎现代人的梦。

小说中,关于情感的力量关系在不断变化,似乎谁付出的更多、爱的更多、谁更在意爱,谁就是关系中的弱者和输家。慕达夫在不断自证对妻子的爱中变成弱者,冉咚咚又在对情感关系的依赖、对亲密关系的怀疑中变成另一意义上的弱者。推理关系一层层剥开故事中的谜团,同时不断靠近着人类的心灵真相,最终发现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侦破者。“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有那么多侦破者?因为所有人在情感关系里缺少安全感,对于情感与人性极度依赖又极度怀疑。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女警察冉咚咚身上特别带有我们时代情感的症候。”说到这里,张莉点明了题目《回响》的“症候式”意味,“小说里的情感模式,实际上是现实生活中的一次回响,也是现实世界在我们心灵世界中的一次回响。”这重“回响”的确令人深思,如果总需要通过他人的爱不断确认自我,那这是不是一个强大的、自由而独立的人?这或许也是小说内在向读者提出的问题:我们每个人身上是否都回响着时代的情感危机?是危机处亦是动人处。饶翔说,“我觉得最动人的恰恰在于追寻的意志,我们明知道对爱与不爱的追问是一种虚妄,我们可能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爱着那个人,然而对于这种追问,对于这种不断的质询和追问,对于自我不断的探寻,对世界真相不断的追寻仍是有价值的。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优秀作家对于价值的追寻以及人类在追寻途中寻获的伟大感人力量。”

东西长篇小说《回响》研讨会合影。第一排左起:李红强、臧永清、潘凯雄、阎晶明、李敬泽、东西、邱华栋、何向阳、张燕玲、李洱;第二排左起:刘稚、宋嵩、饶翔、徐则臣、张莉、徐涛、李东华、赵萍、岳雯、陈涛、丛治辰、李蔚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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