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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艺界关注丨探寻《回响》的回响 ——访著名作家东西

《河池日报》2022年9月2日07版

近日,广西著名作家东西的作品《回响》获2021年度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回响》是东西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9月2日上午,作家东西携《回响》做客第二期“红水河文艺大讲堂”,本报记者有幸采访东西老师,请他解密《回响》创作背后的故事——

东  西

“心理是现实的回响”

记者:《回响》的女主人公冉咚咚在侦破凶案过程中,无意发现丈夫私自开房,于是,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侦破感情,两条线上的心理较量同时展开,既呈现了现实的复杂性又描写了心灵的浩瀚。您通过奇数章专写案件,偶数章专写感情,最后一章两线合并的方式,构建了小说的框架,这样的构思来源是什么?

东西:这部小说的灵感是慢慢形成的,开始我想写信任危机,为什么信任那么缺失?不仅在爱情领域,好多领域我们都没有信任感,由此展开联想,把追问爱情当成一种象征行不行?觉得行,便开始想由谁来追问,当然是破案高手来追问更有力量。于是,主角的形象渐渐清晰了,她一边追问案件一边追问情感,想到这就开始兴奋了。但她在追问一个什么样的案件?也想了许久,这个案件既要有现实性,又要与主人公的感情线有呼应关系。结果,就是作品呈现的这个案件。

现在人与人之间、夫妻之间、朋友之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信任度在下降,骗子特别多。落实到家庭上,便是情感危机。出轨不重要,这类小说太多了;我要追问的是爱情,冉咚咚问得最多的是“你爱不爱我”。为什么问,是因为今天爱的浓度被稀释了,爱被捆绑了很多东西。主人公希望维护爱情,所以她在追问、在寻找,这一点特别珍贵。

一条线的可读性特别强,我希望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没有阅读障碍,但是我又不想让这个小说变成一个仅仅是好读的小说,它还要有一些深层次的思考或者探究。因此另一条线上我尽量去挖掘内心。让那些对情感有探索、对现代婚姻家庭生活有思考的人,也愿意去阅读。你想看案件,可以跳着看奇数章。想看情感类的,去看偶数章。但是我想,凡是阅读了这部小说的人,都不会跳着看的。因为它们之间是有交融的,你在家庭生活中的行为,你对爱情的反应,有时候会受到工作的干扰。你在家庭里的情绪,也会不知不觉地带到工作上来。表面上它们泾渭分明,实际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记者:小说起名为《回响》,以及小说人物的名字,是否有多重含义,在给他们取名的时候花了不少心思吧?

东西:小说的结构决定了我用这个名字,小说的两条线索,即一条写案件,一条写家庭,形成了对比关系。它们相互参照,形成回声、呼应。还有很多对应关系,比如徐山川的家庭和慕达夫家庭的对应关系,夏冰清的原生家庭关系与冉咚咚的原生家庭关系,徐山川与易春阳的反差等等,我觉得都是挺有意思的一种对比。

我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才想到这个书名,人心理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敏感、复杂,因为它是现实塑造的,我们经历过什么和不经历过什么,心理反应是不一样的。心灵是现实的回响,主人公的名字原来叫“冉冬冬”,确定了小说名字为《回响》之后,我改成了“冉咚咚”。标题《回响》是四个“口”,强调声音,“咚咚”这两个字也是声音,甚至是回声。在现实中看到的事情,在心理上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其实也是一种回响。这次我转为向内写,对人的心理进行挖掘,发现丰富的浩瀚的“回响”。人的心理活动都是现实的投射,写一部心理小说,其实就是写现实的回声。

“冉咚咚是我心中的女英雄”

记者:您曾说过,您特别喜欢开创性的写作,就是没人写过的那种,让您脑洞大开的那种,您认为《回响》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东西:这是一个目标,也是我愿意去努力的方向。这个小说如果你注意,会发现慕达夫和冉咚咚的心理活动都在对话,我想这就是一种创新。当然我也发明了一些心理名词,比如:疚爱,感情的口香糖期、鸡尾酒期、飞行模式期,伤感晨昏线等等。《回响》融合了心理和侦探两条线索,应该是具有挑战性的写作。我之所以愿意接受挑战,是因为纯文学的阅读面临萎缩,我想尝试一下怎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读者。一开始我计划只写感情线,但觉得单薄,于是想到了侦探这条线,这条线和感情线形成呼应后我才动笔。不过心理和推理方面的知识不够,写得很慢。我看了一些有关刑侦的、心理学方面的书,一边学习一边写作,写着写着,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可以战胜。冉咚咚一边破案,一边追问感情,两条线索互相交织,心灵产生动荡。我对人物心理尝试挖掘。现实性有社会层面的也有心理层面的,这个小说写的是心理现实,就像没有写岸上的树却写了树的倒影,没有写自己的喊声却写了群山的回应。以前我写那种直面现实的小说,有人说能不能含蓄一点?现在我含蓄一点了,又会有人说不够直面现实。直接描写人物是一种写法,但写镜子里的人也是一种写法,我认为现在的这种写法更需要技术含量。

记者:为什么要塑造冉咚咚是一个事业精明、生活多疑、有情感洁癖,甚至有点神经质的人物。与此同时,她的丈夫慕达夫,又是一名对爱情、人物心理解读都很到位的文学教授呢?

东西:对于冉咚咚这个人物,很多人都觉得她过于敏感,但细究她是执著的、可爱的。假如我们想一想她的工作特性以及她的压力,再想一想环境对她的影响,那么她的所有表现我们就理解了。她的神经质和猜疑,最终都被生活证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是对的,只是在生活中我们不喜欢这种正确,不喜欢纤毫毕现,而更愿意保留一点神秘,并把这种神秘称之为浪漫。冉咚咚每天接触的都是案件,看到的都是行凶、行骗和背叛等等,她有太多的心理垃圾,当自己承受不了的时候便要向人倾倒,向谁倾倒呢?显然是倒给自己的爱人最安全。她之所以要对慕达夫追问到底,是在寻找心理安全感,她害怕看见的事实发生在自己的关系中。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破解丈夫疑似出轨之谜,还要战胜自身的精神压力,最后将凶手绳之以法,她是我心中的女英雄。

冉咚咚是爱情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有错吗?我们能苛责这样的人吗?何况她的丈夫行为举止充满了疑问,讲不清楚。这使她对美好的爱情产生了怀疑,行动反射防御过当,扩大化了。她的反应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是现实刺激的结果。任何一个心灵反应都是有来源的。

记者:那么,您对慕达夫这个人物怎么理解?

东西:本来我想把慕达夫写成作家,但我觉得作家没那么好,就把他的身份变成文学系教授了。我在塑造一位好的教授、好的评论家。慕达夫的知识很专业,他在处理感情纠纷时处理得很好,他看透了人性,是非常通达的人,知道怎么爱,也受得了委屈,有包容的胸怀。我们在生活中看到的渣男太多了,就会在文学作品里找一个理想的好男人。小说的最后还是有希望的,写作还是要看到光明,看到美好。我写的时候就是有一种理想主义的。

“我以女性视角讲一个故事”

记者:作为一个男性作家,您准确描写女性种种特征,运用心理学剖析案情、婚姻,让人看见救赎、妥协的内核,您是怎样做到的?小说里,您多次提到《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世界名著,以及卡夫卡、巴尔扎克等小说家,这些名著和小说家给您的写作带来哪些影响?

东西:我们写任何东西都会有设身处地的代入感。就像卡夫卡即使写甲虫也写得那么精彩,这是作家的一种基本写作技能,只是你的敏感度要够高、代入感要够强。以女性视角讲一个故事,只要设定好,就一定能写出来,但是你写得准不准确,那就是一个作家的修炼了。如果读者觉得我写女性写得好,可能是我更投入,代入感更强,感情更丰富,语言表达更准确。女人怀疑男人,生活中实际男人出轨的比例是比较高的,用女性心理去猜一个男人,可能更真实一点。虽然冉咚咚智慧、工作能力强,但在家庭里不一定是强势者,让弱势一方去猜强势一方,才有吸引力。如果主角去做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愿不愿意去看这样的小说呢?

小说里吴文超推荐的三部作品都是我喜欢的作品,去年重读,读出了从前没有读出的意味,所以把它们植入到小说里。这三部作品主线讲的都是情感故事,作者对女性的刻画非常成功,在作品中植入它们也有写作上的借鉴暗示。

“写了两个开头,试图二选一”

记者:写作《回响》,您从构思到出版用了多长时间?我们知道《回响》最终是2020年底完成的,此后您又用了40天来修改、校正,请您谈谈其中的过程。

东西:仔细算起来,《回响》创作周期长达四年。四年前的春天,我构思这个小说并开始写它,以为乘着一股冲劲儿会很快把它完成。没有想到,刚写了几千字就遇到了阻力。困扰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从家庭还是从案件写起?为了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折磨”了自己好一阵子。于是我不得不写了两个开头,试图二选一。更没料到的“艰难”还真的只是“开头”。从2017年到2019年,我都在写这个小说的开头。当时的情况是每次开头写到5000字左右,自己就开始怀疑这不是最好的开头。一边写一边否定,一边否定一边思考……习惯性地想要从头再来。

如此之“难”,很大程度是因为自己对故事中涉及的推理和心理领域,其实都比较陌生。之前,我从来没碰过推理,也从来没有把心理学知识用于小说创作,但这次我想试一试。显然,当时这两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都不够。

变化也出现在2017年。那时,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聘请我为驻校作家,在校园里除了一边构思小说的开头,一边也开始利用空余时间去学习心理学方面的知识。那半年小说的写作进展几乎为零,但自己的观点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尤其对他人对自己都有了比从前稍微准确一点的认识。内心的调整,让我写人物时多了一份理解,特别是对人物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包容。而为了足够专业,在写作过程中,我除了学习心理学的专业知识,刑侦方面的细节也专门向刑侦专家请教过。

在写作过程中,我有一个习惯,每天写超过1000字就会停下来重读,找错误缺点,补细节。有时写着写着突然不想写了,停下来思考两天。

“好的语言在细致的观察和切身的体会中”

记者:小说里出现了不少网络流行语,如佛系、躺赢等,以及有趣的家乡话,您之所以这样做是有意而为之吗,语言在您的写作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您一般怎么打磨语言,在您看来,什么是好的小说的语言?

东西: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每天都有新词语》,专门讲过这个问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搜出来。我们的古典语言当然好,但是生活中我们都不使用了,可新词新句每天都在增加。我们是要使用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语言或者是当下鲜活的语言?以前我们说精彩的语言来自人民,来自民间,那现在的民间在什么地方?在网上。现在的人民语言在哪里?也是在网上。有作家曾问我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网络语言?我说不知道,写的时候是自动跳出来,因为它生动、准确,所以就用了,而且也不多,整部长篇里也才用了四五个网络语。

优美是语言的一个标准,准确生动也是语言的标准,优美的语言容易学,准确生动很难。我的语言一直不优美,因为优美的语言一旦过度使用就像过度化妆,脸上会掉粉。我一直以准确生动为语言的目标,现在网上就有许多生动的语言,网民的造词能力不可估量。从好作家的作品里学习语言,从民间(即网上)学习语言,从思想里生发语言,放飞想象找准语言……好的语言在细致的观察和切身体会中,常常在与人物共情时产生。在我看来,好的小说的语言它是准确、生动、含蓄、优美和幽默,如果能陌生化,更好。最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记》,他写人的虚荣心,这样写:“我这个人虚荣心极重,重得就像被人剥了皮,一碰到空气就剧烈疼痛”。这就是好的语言。

“希望改编网剧能火”

记者:据说已经有导演和您接触,将《回响》改编成网剧,对此您是否期待或者有所担忧呢?《回响》之后您还会有哪些大动作?

东西:《回响》改编网剧,我只做编剧工作,成品还要看导演、演员和各部门的努力。该剧已经拍摄完毕,现在在送审修改中。我当然希望网剧能火,尤其是有幸与冯小刚导演合作。如果网剧火了,那阅读《回响》的人也许就慢慢多起来了。

写一部长篇小说于我是一次消耗,会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因此,我要靠阅读和生活来弥补。一部接一部无缝连接,那就像写作机器。写小说需要滋养,就像养一棵树或一片植物,养茂盛了我才会开写。

(文章来源:《河池日报》2022年9月2日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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