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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军:剧场里的“人类学抽样研究”

  《人类简史》剧照 塔苏 摄

  新青年剧团与中间剧场联合出品、李建军导演的戏剧《人类简史》开场,以20余名素人演员借助依次上台,穿上他们散落在地面上的各式各样鞋子的方式,在观众面前完成自我身份的认同。但这种认同属于浅层次且止于小团体,演员们的鞋子并非能够辨识灰姑娘唯一性的玻璃鞋,扫视围坐在舞台四周的观众,台上20多双鞋子中的某一双,可能正被台下的某一位穿在脚上,只是尺码或许有大小之差。

  个性被趋同改造,反映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多个阶段,在充斥图片与视频的当下体现得更为明显。我们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层面的消费与拒绝行为,买某个品牌的衣服不买某个牌子的食物,看某档综艺不看某部电影,很多时候都与形形色色的媒介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有关。当然,位高权重者可以通过高端定制或者类似过去堂会性质的家庭宴会等形式,把稀缺的物质或精神财富占有,心理上将上等人的优越感放大。但是对于普罗大众而言,被媒介带着节奏,确切说是跟着名家、明星、网红等的“指导”过日子,是再正常不过的常态。

  可是突破披着现代化大背景外衣的大众媒介的防线,我们又被出生背景、成长环境、教育程度、社会阅历等联合塑形,拥有独特的生命经验。此种与日常生活中的平淡甚至伤痛紧密相连、同时又被时代赋予的经验,虽然正被善于制造宏大叙事或者华丽幻象的大众媒介抛弃,但也不乏有心人做着跟踪式的记录。东北青年作家班宇、双雪涛,电影导演贾樟柯、王兵,以及戏剧导演李建军等,便是这样的有心人。

  李建军和他的素人演员团队打造的前几部戏剧,便以人类学者抽调样本加以研究的形式,递进道出被时代与媒介洪流包围的个体的生活与情感。

  《美好的一天》通过演员坐成一排,在无比日常化又高度仪式化的环境里(炉子上烧开水与后面的梯子构成装置作品)同时开讲的形式,将19个普通人的故事一并推至台前。观众可以直面犹如时代本身的“众声喧哗”,也可以利用手中的收音机,听完一个人的命运衍变,或者断续接收到几个人口述的生活片断。由于没被告知讲述者所在的频道,观众尝试分辨正在收听谁的故事的努力显得徒劳,似乎在说普通人的故事注定要在历史的轰鸣声中湮灭。然而舞台上空间或炸开的礼花,却让这些故事具备短暂的存在价值。

  但将普通人的故事横剖,可能就是《飞向天空的人》里的琐碎与无聊时刻。一间剥掉任何装饰特征、把家具家电全都置于屋顶、仅仅留有简易桌椅沙发的小屋,比美国导演杰夫·索贝尔在互动戏剧《家》的舞台上临时搭建又最终拆毁、充当过许多纽约漂泊者临时住所的房屋,还要具备超越地区与城市的广泛性。一个人、一对情侣、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在小屋里进进出出,似乎只能以沉默应对重复乏味的日子,以及不打招呼闯进生命的厄运,但与画面错位出现又被放大的日常声音,却像从心底发出的呐喊,与舞台顶部的天窗形成意象上的互动。

  《大众力学》里,呐喊被对许多普通人来说有些遥远的“表演”赋予具体的形象。素人演员也许正被退休生活的无所适从、编辑的某本书的文稿、下顿饭的着落等困扰,但当他们化为契诃夫戏剧、塔可夫斯基电影、京剧《红灯记》甚至开心麻花《乌龙山伯爵》等作品人物时,他们暂时性地从生活中抽离了出来,被艺术照亮的角度浮现诗意。

  不过《人类简史》没将诗意延续,而是调头对“美好”展开围剿,一如时代自身的步伐。

  悬挂在舞台上空正中区域的四面电子屏以及地面四边中间位置的电脑上出现的照片或视频,从20多位素人演员、他们偶像的某次定格,过渡到媒介眼中各行各业的风云人物、人类集体围观的文体活动的某个瞬间,再到漫画、游戏里的虚拟形象、像素人物,均可视为时代与媒介联合筑造的景观。

  该剧第一部分,台上不同年龄段的男女演员以群体模仿的形式,再现自己过往或者他们偶像(多为流行文化里的娱乐明星、体育名人、商业精英)的某种形象之时,虽然说明我们已被景观塑造很久,但个体仍有生存空间。时尚女孩被喜爱的街拍师抓拍的街拍照、酷似李宗盛的男人30岁生日时将自己与李宗盛照片拼贴在一起、模仿某个电视剧中的女主角拍摄的照片、希望活成偶像的模样等,都是个体努力在大环境里找寻不一样的证明。

  可惜之处在于,随着景观的对象由与自身相关,扩大到与社会有关,景观与台上诸位的关系,最终由黏合滑向疏离。个体之间的差异也因为景观逐渐走向虚无而被慢慢抹平,大家的面目渐渐模糊趋于一致。

  由是,尽管《人类简史》由于样本数量不够充裕,导致对于景观与个体关系的探讨不够深入(目前的形式下,数量上来意味着拉长演出时间,又会成为新问题),却依旧对印在法国学者居伊·德波《景观社会》一书封底的话作出中国式的阐释:“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累积。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一种表现。”(文/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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