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才学会走路,就跌跌撞撞跟在爷爷屁股后,田头地尾,山上水里,一路跟去,也就捡了一路的山歌。父亲不止一次跟我们讲过,他四岁就会唱山歌了。当然喽,他那时候会唱的山歌,都是爷爷嘴角边掉下来的“难又难”。记得小时候,我们姐弟有时嫌饭菜不合口赌气不吃饭的时候,父亲就总是说:“你们哪,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呵!”说罢,就清清嗓子,用低沉、缓慢、哀伤的声音唱起“忆苦”山歌来:
难又难, 想起旧时痛断肠。
早朝食碗清火粥,夜间食碗蕃薯汤。
几首山歌唱罢,于是我们便都破涕为笑,高兴地捧起了碗筷,桌子上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解放那年,父亲刚年满二十,怀着一腔对新中国的热情,参加了县里的宣传队,山歌唱响了附近几个区县的天空。每逢有什么活动,开场就是父亲的几首山歌:
日头落山落西西,地主恶霸运衰时。
穷人翻身做了主,从此不再受人欺。
喜鹊树上叫喳喳,千年土地还了家。
有田有地好做食,高低老嫩笑哈哈。
……
父亲的山歌越唱越响,后来他走进了教师队伍,再后来又调到了县文化馆工作、担任馆长,直至退休。家乡的父老乡亲,见到父亲,总是满心欢喜地说一句
“唱山歌也能唱出名堂来,你为咱们客家山歌长光了!”
1986年中央电视台曾经在午间新闻播出一个客家山歌的节目——博白是个好地方。这便是由父亲编写演唱的:
甘蔗高过牛簕竹,荔枝龙眼甜过糖。
博白蕹菜杂杂脆,一条芭蕉尺几长。
木薯莲藕曲九曲,烟叶簸箕咁大张。
满栏肉猪唷唷叫,鹅鸭成群满池塘。
淮山手臂咁大碌,家家户户谷满仓。
菠萝罐头创名牌,芒编出国去留洋。
芝麻开花节节高,生活步步奔小康。
发展为乜得咁快,全靠党的领导强。
同年八月,《广西日报》对父亲进行了专访,把他誉为《客家歌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之声》于八六年、八七年,连续两年向台湾播送他演唱的《木鱼说唱绿珠女》。
若从四岁算起,父亲到现在已经唱了七十多年山歌了。这期间,这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客家山歌也随着他唱响了大江南北。每届的世界客家恳亲大会,父亲都会接到邀请,而他的山歌则已成为大会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父亲的山歌,甚至还飞出了国门,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天空,也留下了他高吭嘹亮的歌声。
父亲两度荣获全国优秀文化馆长称号,并于一九九一年退休,一直就在玉林二妹家住着。县里一旦有什么活动,只要一个电话,他马上就会赶来。
记得第一届文化节的时候,父亲站在迎宾大道旁边的歌台上,唱起山歌欢迎四面八方的贵宾。当贵宾们都走过去后,父亲的歌声仍然没有停歇。不知不觉,台下聚集了一圈当地的群众,都想再听几句久违了的山歌。
我也站在台下的人群中,只见七十八岁的父亲站在台上,手持话筒,满头银发在风中飘扬;他神采奕奕,声若洪钟,越唱越有劲,越唱声越响,哪儿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呵?那一刻,我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了。
两年前,父亲就开始着手一项著称客家山歌的大工程——把中国古代四大名著改编成客家山歌。父亲说,完成好了这个工作,就算是对后人有个交待了。
一直想写点关于父亲的文章,却又觉得不知该如何下笔。上次去玉林看他,说起这个事,父亲笑含笑半晌,忽然问我:“你看你爸,生来八字并不好,落在一个做长工的家庭,从小替人家放牛长大,你爷爷没有一分钱一分地留给我,谁能想像我会有今天呢?你说,这靠的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山歌!”
父亲说:“仅仅是山歌么?”
我顿了一顿,立刻领悟了:“爸,是变了天了。没有党,没有解放,您现在也就是一个会唱山歌的长工。”
父亲笑着连连点头,尔后说道:“所以呀,爸虽然退休十几年了,可有两样却永远也退不了的。一是党,二嘛,就是这山歌。
那次父亲送我回家时,兴致勃勃地唱了几句“收场歌”:
好马扬鞭蹄不停,山歌越唱越精神。
担锹挖井耕深了,留出好嘢日后口顷。